據媒體報道,當地時間1月3日,法國諷刺雜誌《查理週刊》刊登了數十幅嘲諷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的漫畫。這是該雜誌於去年12月發起的一項投稿活動,目的在於向伊朗“頭巾事件”的抗議示威者表示支持。
《查理週刊》將這次漫畫比賽描述為,“通過嘲笑這位來自另一個時代的宗教領袖,將其送回歷史的垃圾箱,來支持那些為自由而戰的伊朗人”。其挑選出的作品包括哈梅內伊被裸體女性用石頭砸或掛在頭髮上等情景,另有一些漫畫則出現了更為粗俗露骨的色情畫面。

《查理週刊》於去年12月發佈的作品徵集推文
法國主流社會對伊斯蘭文明持續發難
表面上看,這可以看作是《查理週刊》對那場悲劇的悼念。但實際上,這是法國多年來對伊斯蘭文明持續發難的一個部分而已——相信大家沒有忘記,《查理週刊》8年前曾因刊登取笑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的漫畫而遭遇恐怖襲擊,造成12死11傷。如果說當下與過去有什麼不同,那就是越來越激烈,越來越密集。
僅以這幾個月為例。先是由當代著名哲學家米歇爾·翁福雷(Michel Onfray)創辦的《人民陣線》(Front Populaire)出版特刊《西方的終結?》,發表了他與極右作家米歇爾·維勒貝克的對話。
在這場對話中,米歇爾·維勒貝克一再語出驚人:
“如果穆斯林控制一個區域,就會有襲擊、槍擊,(就會成為)未來的巴塔克蘭劇院(注:2015年11月13日巴黎恐怖襲擊的主要發生地,89人在這場恐襲中死亡)。”
“我相信,法國本土居民的願望不是穆斯林同化,而是他們停止偷竊和攻擊他們——簡而言之,他們的暴力行為減少,他們尊重法律和人民。否則,另一個很好的解決方案,就是讓他們走開。”
巴黎大清真寺的宗職人員對此這樣反駁:他在申明“穆斯林並不是真正的法國人”。
不出意外,這場對話在法國成為“現象級”事件,被稱為“維勒貝克事件”。主流媒體《焦點》雜誌2023年新年第一期的封面就給了他,相關評論和分析更是多達14頁。

米歇爾·維勒貝克,何許人也?
他曾在《查理週刊》恐襲發生當天出版了科幻小說《屈服》,預言2022年法國將變成一個伊斯蘭國家,選出首位伊斯蘭總統,在原來政教分離的法國引入伊斯蘭教法,容許一夫多妻。
在出版前,他曾被各界出於政治正確嚴厲抨擊,被指責是在用“極右驚嚇故事”煽動伊斯蘭恐懼症。然而恐怖襲擊發生後,法國社會對這本書的態度發生了變化:這書迅速成為暢銷書,五天就售出12萬冊,一個月內銷量高達34.5萬冊,在法國、意大利和德國同時名列暢銷書榜首,也進入《紐約時報》2015年最值得推薦的100本書行列。
無獨有偶,右派媒體《價值觀》(Valeurs)雜誌在年末最後一期刊登了對戴高樂總統生前各種議題的採訪,並且在封面用了聳人聽聞的標題:“戴高樂,被禁止的採訪”。
歷史從來不會無緣無故地復活,而是因為現實需要。戴高樂總統對移民和種族問題的立場一直是極右用來攻擊穆斯林的工具,用來證明自己排外立場的正確性。在回答法國是否變成一個多元文化國家的問題時,戴高樂這樣回答:
“有黃種法國人、黑人法國人、棕色法國人,這很好,這顯示法國對所有人種都是開放的,是一個普世之地。但條件是,他們只能是少數。我們畢竟是一個歐洲白種人、希臘拉丁文化和基督教的國家。”
當然這些並不是全部,就是以國際關係為主的雜誌,也在同一時間以巧妙的方式介入這個議題。
比如《國際舞臺》(Le spectacle du Monde)秋季刊發表了對新加坡學者馬凱碩的專訪,其中有這樣一段話被版面突出顯示:
“我一再重申,歐洲最大的威脅不是俄羅斯的坦克,而是非洲人口的爆炸。1950年,歐洲人口是非洲的兩倍,現在正相反。到2100年,非洲人口將是歐洲的10倍。大量的非洲人繼續進入歐洲……說主要威脅來自俄羅斯是愚蠢的。”
雖然這段話沒有一個字提及穆斯林,甚至表面上是在為俄羅斯辯護,但眾所周知,歐洲的主要穆斯林移民就來自北非,包括“阿拉伯之春”引發的難民危機。由於談論穆斯林和俄羅斯在當下的歐洲正統立場仍然是政治不正確,所以《國際舞臺》這雜誌就借馬凱碩之口來表達。
還有一點需要指出的是,2022年是法國總統大選年,排外、反移民的極右政黨候選人勒龐女士不僅進入第二輪,而且獲得超過41%的選票。這意味著她和她代表的政黨已經完全正常化。2002年她的父親勒龐先生進入第二輪時,曾激起全國的抗議示威遊行,而且最終也僅僅獲得不到18%的選票。不過二十年時間,法國的政治氛圍已然出現了鉅變。
分析到這,我們不難得出結論:《查理週刊》這一期的漫畫是法國部分精英界、特別是知識界對伊斯蘭文明總體攻擊的一部分,只不過漫畫的傳播力勝過文字,更引人注目罷了。
背後是對種族結構變化的恐憂
今天的法國可謂內憂外患:外有英國脫歐、持續不停的難民湧入、俄烏衝突、美國的保護主義、大國政治迴歸;內有一波接一波的疫情、高物價、能源短缺、日益嚴重的財政赤字、貿易赤字、養老金赤字、日益崛起的民粹主義、傳統政黨在國會失去絕對多數地位。但穆斯林話題仍然成為法國精英界高度關注的議題,由此可見其重要性。
根據法國人口普查,目前穆斯林人口已經超過10%,約700萬左右。幾十年來,新生男嬰取名“穆罕默德”的例子呈指數級增長,其影響力已經達到中央層面的選舉。2022年總統大選,得到70%穆斯林選民選票的極左翼候選人梅朗雄僅以1.2個百分點之差未能進入第二輪。可以推測,以目前人口變動的速度,五年之後的總統選舉,穆斯林選票將決定誰能進入第二輪。
在這種情況下,擁有話語權的法國精英便以言論自由為幌子,對穆斯林展開激烈攻擊。
這當然和言論自由無關。凡是對西方有所瞭解的人都知道,《查理週刊》長期多次刊登冒犯伊斯蘭社會的漫畫,西方一律以言論自由袒護之。可是該報前身《HARAKIRI》曾因1970年諷刺去世的戴高樂將軍被禁,隨後才改名《查理週刊》,而在1981年至1992年間週刊因諷刺名人被停刊——這個時候,《查理週刊》言論自由的權利哪去了?

必須承認,當8年前《查理週刊》悲劇發生時,我對這一問題的認識還不夠深入,只是認為西方這樣的新聞自由、言論自由無助於解決不同族群之間的矛盾,相反會激化問題。因為不同的族群,其價值觀和宗教信仰是不同的,如果用一個族群的標準去衡量另一個,其衝突不可避免。而所謂的新聞自由,不應該包括冒犯他人信仰的自由。
但隨後多年的觀察使我有了新的領悟:法國的精英界屢屢高舉言論自由大旗,其目的並不是要化解不同族群之間的矛盾,恰恰相反,就是要激化這種矛盾,如果引發穆斯林群體的激烈反應,正好可以利用之來影響民意和社會主流價值觀,從而為解決日益嚴重的種族結構問題尋找出路。
還需指出的是,這種手法背後確實也有種族歧視的因素。比如俄烏衝突發生後,《查理週刊》也諷刺過俄羅斯總統普京,但遠沒有對伊斯蘭文明那麼粗俗,更別說用低劣色情意味濃厚的方式了。這就如同二戰中,英美漫畫在攻擊德國時,不管怎麼誇張,都還把對方畫成人;但在攻擊日本時,卻畫成猴子。
其實如果從更長遠的歷史視角來看,法國和西方曾以多種方式面對種族結構變化帶來的挑戰。政府層面,如法國和比利時立法禁止穆斯林婦女披戴傳統罩袍,其理由是阻止對穆斯林婦女和女孩的壓制。
民眾層面則是極右分子的暴力行為。2011年震驚世人、造成上百人傷亡的挪威爆炸槍擊案和烏託亞島大屠殺,兇手白人佈雷維克在網上發佈的聲明把矛頭指向了“多元文化主義”和“推動伊斯蘭化”。2019年3月發生在新西蘭基督城光明清真寺和林伍德伊斯蘭中心的槍擊案,造成51人死亡,兇手自稱是特朗普的支持者。挪威和新西蘭在西方向來以安全與和諧著稱,但即使是這些地方,也都發生這樣大規模的恐襲事件,由此可見危機之嚴重。
至於學者,除了《查理週刊》模式,也有以死為諫者。如2013年,極右歷史學家溫納在遊人如織的巴黎聖母院的聖殿前開槍自殺,以此來警醒西方文明面臨的人口消亡以及被取代的危險。
這些極端的方式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西方現有的制度已經無力解決這個問題。未來看,西方基督教文明與伊斯蘭文明的衝突將是全球地緣政治的主線。各種非正常方式都會激烈上演,將會造成嚴重的人道後果,以及對全球秩序的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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