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乳山,老黑被囚3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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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歲的高濤總是去公園探望黑熊“老黑”。“老黑”困在牢籠裡30年,靠公園有限的投餵和遊客帶的飯菜過活。牢籠逐漸抹去了猛獸的天性之後,它已與擺件無異。投餵年邁的黑熊,寬慰著高濤突然喪父的不安。後來,他從困在籠子裡的熊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籠中之熊

熊也會老。和人一樣,熊老了皮毛也會發白。高濤投餵籠中的黑熊“老黑”時,咂摸著這個發現。

在乳山河濱公園,黑熊“老黑”被關在園區一隅的籠舍中。“老黑”定居籠中至今已有30年。高濤七八歲時第一次見到老黑,大人領著他去公園裡看熊,憨厚可愛的它吸引眾多孩子來圍觀。22歲時高濤再次去公園看熊,老黑也還年壯力強,立起來前掌趴在籠子上,仰頭像是在望天空的樣子。高濤給它拍了一張照,後來在相片背後寫了兩個字“自由”。

圖 | 二十多歲的老黑

高濤這天帶了火腿給老黑。他剝開一根吸引老黑。“老黑”先是躺在陰涼的地上一動不動,幾分鐘後才慢慢走過來。它四腳著地,步履蹣跚,晃動著笨重的身體緩緩走到光亮處。

熊和高濤都年歲漸長。人類圈養的黑熊壽命最高記錄為33年,老黑今年32歲,已接近這個時限。高濤人到壯年。1年前罹患癌症的父親病情剛剛見好,卻因車禍意外離世,他在喪父的打擊中頹喪了一年有餘。

一次,高濤偶然從網上知道河濱公園的那頭熊現在快吃不上飯。他在心裡一算,母熊老黑已經三十多歲,相當於人類的九十多歲。高濤的奶奶、姥姥和姥爺也都年過九十,父親突然離世後,他總會對年邁的個體產生強烈同情。

去看老黑多了,他開始同情老黑作為猛獸,竟被人類困在牢籠裡一輩子。

關老黑的籠舍高而厚,縱橫交錯的鋼絲網遮蔽光線。起初這籠子只有一層鋼絲網,後來有個孩子隔著鋼絲網給它投食,老黑用舌頭去夠,帶倒鉤的舌頭不小心舔傷了孩子的手指。為了防止老黑再次傷人,管理老黑的人在原本的鋼絲籠外,套了又一層帶鋼架的防護網。

圖 | 老黑現在的籠子

除了籠舍門,獸籠只在牆角留有一個磚頭大的排汙洞。籠舍門只有公園管理員能用鑰匙打開。平時高濤從家中帶來剩飯投餵老黑,都是從排汙洞投進去。

公園裡有來看熊的市民。隔著獸籠,人們觀看猛獸。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老黑已經淪為了公園裡的景觀,一座會動的猛獸擺件。

2021年開始,高濤每個月都會去看幾次老黑。高濤有時候會給老黑帶煮好的雞蛋,掰開了從洞裡投進去。老黑慢悠悠走來,把捏碎的雞蛋清和蛋黃從地上撈起來吃。

圖 | 老黑從洞口喝牛奶

管理員養的貓也愛吃這些,它們總從洞口鑽進去跟老黑搶食物。老黑遲緩地舉起熊掌趕走它們,來捍衛自己的吃食。對於老黑來說,貓不是獵物、食物,是爭搶人類投餵的對手。貓仗著敏捷,總能躲過黑熊的拍打,迅速叼著食物鑽出去。領地被侵佔,食物遭搶奪,老黑完全喪失了作為熊的尊嚴。

從小,老黑就供人觀賞。

在乳山當地有關“老黑”的傳聞中,老黑來乳山是在高濤七八歲的時候,由一輛白色帶斗的貨車連籠子拉著來了。養老黑的是當地一位富豪。老黑跟著他,享受著豐富的食物和開闊的活動空間。時易世變,老黑兩歲的時候富豪破產,熊就被捐給了市政府,搬到濱海公園的籠舍裡。

公園裡關著的不止老黑一個。最鼎盛時期,園內有四個籠子,分別關著一頭熊,兩隻鹿,幾隻猴子。另有一個更大的籠子,裡面養過孔雀、雞、鴿子以及兔子,它們陸續被運到別的地方,去向不明,現在裡面養的是一條土狗。它負責看護其他動物,夜裡一有動靜就大叫。

它們的命運被一個看不見的指令決定。前幾年,幾隻猴子消失了。當時一個耍猴的馬戲團來公園表演,表演完他們就連夜拆掉猴籠,把猴子全部帶走。第二天一些遊客準備好香蕉來喂猴子,發現地上只剩籠子留下的一圈印記。

只有老黑從未走出過自己的籠子,在籠子裡一待就是30年。

自被安置在公園起,老黑就靠公園的管理員投餵。管理員換了一撥又一撥人,現在是一對老夫妻。老黑歸誰管,管理員們也說不清。他們每天餵它,進籠舍裡清理老黑的排洩物,做了六七年。有幾次,高濤發現管理員餵給老黑的是臨近發餿的豆渣和棒子麵,倒在食槽裡,像人們餵給家豬的豬食一樣。熊是雜食性動物,一頭成年黑熊通常一天能吃三四十斤食物。公園餵給老黑的食物,遠不夠它飽腹。

觀熊的人

公園本就不是黑熊生存的地方,籠子更不是。黑熊的棲居地是高山、森林和石洞,當美洲黑熊在阿拉斯加溫帶雨林裡爬樹、奔跑、游泳,老黑只能在空間逼仄的籠子裡來回踱步,偶爾仰望天空。

如果再犧牲一些自由,降生在外面的動物園,也至少能保住作為一個熊有尊嚴的生活。籠子外面的時代,有先進動物保護理念引領的地方,即使養在動物園,熊們也能生活在飼養員精心模擬的生態環境下,不需要擔心溫飽,也保證生活質量。

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有頭網紅馬來熊,名叫老馬,它住在精心設計的熊館裡,裡面是人工模擬的自然生態環境,有石頭、樹木、油菜花,老馬喜歡坐在油菜花裡撲打蝴蝶。去年33歲的老馬生了一場病,為了幫助它過冬,飼養員給它蓄上暖暖的稻草窩,輔以暖燈、油燈等設備加熱。老馬胃口不好,飼養員將它最愛的蔬菜糊糊做成溫熱的。

老黑沒有奔跑於野外獵食的命。它不會和其他黑熊一樣直立行走,也幾乎不吼叫,不吃生肉。

人們給老黑帶的包子、饅頭、紅薯、玉米和雞蛋,它都愛吃。有的遊客拿著菜葉子戲弄它,等它走過來又不真給它吃。籠子上掛著“禁止投餵”的標語,但管理方、遊客和老黑其實都不在意。相反,遊客的投餵能幫助老黑果腹。

有人覺得當年老黑因舔傷小孩被加了一層牢籠,遺憾地失去了“和人類近距離接觸”的機會。但老黑估計不這麼想,它切身的損失在於,遊客想投餵它更難了。一些沒見過熊的遊客興致匆匆趕來,看到它便大失所望。

冬眠是老黑唯一還保留著的熊的習性。秋天,它把落進籠子裡的樹葉劃拉進小屋,鋪上幾層用來冬眠。

老黑在籠子裡困了32年。有段時間,高濤看著老黑,會想到自己。

高濤沒有走出過乳山。39年,他從未外出工作。乳山是一個旅遊城市,以對外地人售賣海景房聞名,近十多年房價從一兩千漲到上萬。20年來,乳山的常住人口一直在減少,人口老齡化逐漸加重,當前60歲以上的老人佔比高達35%。當地除了賣樓和賣牡蠣,沒有別的支柱型產業,一些無法在本地謀生的人,舉家搬到青島打工。

高濤身邊的朋友陸續搬到青島,平時想喝酒都約不到人。2020年他曾有一次去青島工作的機會,因為父親突然出事,他要處理相關事宜,錯過了機會。

2022年是去看老黑最難的一年。清明節前後,高濤所在的小區因疫情原因被封。與此相似,疫情反覆總是拖住高濤去公園的腳步。越是這樣,他越是抓緊去看老黑的機會。只要天不下雨,他都儘量找機會去看熊。

有幾次隔著籠子看老黑,高濤感慨,生活如籠子裡的老黑一般,被圈住了。這個被疫情困住的暑假,他圍棋課程的生源也因出行困難而猛然減少。部分家長因收入減少,砍去了為孩子報這門課程的花費,圍棋班招生困難,他停止了招生。失去了圍棋班的收入,高濤過著比以往拮据的生活,他不敢花大錢,取消了旅遊計劃。也很少外出,喂熊是他為數不多能出門的活動。

救熊行動

每次去看老黑,高濤都會拍一段視頻發到網上。有時候他會寫上“帶大家去看熊”的視頻介紹,實際上是想呼籲大家多關心黑熊老黑不盡如人意的生存狀況。

自那之後,老黑的生活質量有所改善。剛開始,它只能吃公園管理員投餵的豆渣和棒子麵。後來食物多了起來。

高濤的母親看到了視頻,常常在家蒸一鍋麵食讓高濤送給老黑吃。住在高濤家附近賣炸肉的王老闆得知此事,常常把店裡的一些肉打包了,通過高濤母親轉交,請高濤投餵給老黑。高濤到嘉豐家常菜館吃飯,走時會問老闆要一些剩菜剩飯,後來老闆主動打包好遞給他。還曾有家要倒閉的火鍋店,最後一天營業結束,老闆把所有剩菜都送給了老黑。

圖 | 高濤母親為老黑蒸的饅頭

一度,投餵老黑形成了一種風氣。有段時間去看老黑,高濤一到公園就能看到有遊客圍著老黑的籠子,往裡投放各種食物。老黑太餓了,人們總能看到它的兩隻前掌從洞口滲出來,按住食物,把食物扒過去狼吞虎嚥一番,直到再也吃不下才緩緩走回自己的小屋。剩餘的食物,旁邊籠子裡的兩隻鹿也能分食一些。

有人把遊客投餵老黑的視頻發到了網上。因為投食違反園區規定,視頻下暢遊一些質疑的聲音。甚至有人要打12345投訴高濤投食。高濤回覆說:“不投食它就得餓死,活著重要還是違反規定重要?”沒什麼比活著更重要,哪怕以犧牲自由為代價。這是作為生命的無奈。

經過幾個月的“全民投餵”,高濤發現老黑的身體明顯胖了一圈,走路姿態迴歸正常,行動靈便,不再那麼步履蹣跚。這頭年邁的大黑熊被百家飯養活了下來。

2022年12月,新冠陽性感染潮蔓延到乳山,市民們開始閉門不出,公園裡漸無人跡。老黑又回到只能吃棒子麵的日子。

過年前一週,高濤也感染了,之後他就沒再去看老黑。他還是會把食物先攢起來,打算康復後再給老黑送過去。高濤66歲的母親擔心感染,一直在家躲著,95歲的姥姥感染康復。唯獨96歲的姥爺,他患有腦血栓,感染後反覆發燒,在除夕當天病逝。

過年期間不好跟親人朋友報喪,高濤的姥爺的葬禮直到初九才辦,只請了幾個親戚,一共兩桌席。按照老人生前提倡移風易俗,老人的喪事一切從簡辦理。

疫情三年,家中兩位老人離世,高濤的心態從無力變得從容。他看淡了許多事,不會再將自己封閉起來。儘管姥爺的葬禮只有兩桌席,他還是忙得不可開交,熱心照顧前來的親戚。席一結束,他就把剩菜剩飯打包好,騎上電動車,奔向河濱公園。

年後,河濱公園恢復往前的熱鬧。一些遊客圍著老黑的籠子投食。高濤把帶來的食物投給老黑。貓又鑽進來搶食,叼走一塊魚頭,老黑只顧得吃,沒有理會。

這場面讓高濤感到安然,他不知道還能陪伴老黑多久,正如父親和姥爺去世後,他不知道還能陪伴媽媽、姥姥、奶奶多久。

公園裡的樹木一片光禿,唯獨鐵籠旁邊的一棵柏樹仍然鬱鬱蔥蔥。它向上生長的姿態愈發昂揚。高濤希望老黑能多活幾年,儘管老黑的餘生不可能在自然環境裡奔跑。

圖 | 籠子邊的柏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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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吳 尋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